作者:林希颖(生命科学学院学生。本文系二等奖获奖作品)
下起雨了,正在挖笋的母女跑到老宅的檐下躲雨。雨水沿着瓦片往下落,连成水晶珠帘。长廊的另一头站着一位陌生的老伯,也没有带伞,和我们一样是躲雨人。
时值八月,隔了半年我终于回到家乡,兴致勃勃地拉着母亲回乡下转转。见我回来,外婆也喜上眉梢,说是要去把田里能吃的作物都摘一份给我。我说我想吃笋。
“大夏天的,哪有笋啊!”妈妈说,“别给你外婆添麻烦了。”
但外婆总有办法。“可以去老宅旁边的竹林看看,仔细找找说不定还有春天剩下的。”
我们拎个红色塑料篮子就出发了,锄头不用带,老宅里还存着把比我年纪还大的呢。从外婆现在住的地方出发,沿着水泥路往里走,穿过两片农田和一条河,两边的小山夹道欢迎。再沿着青石板路往山的方向走上一百米,就可以看见老宅了。
老宅被一片浓浓的绿色环绕,最前面是一片小竹林,据说是太爷爷年轻时候栽的。印象中每年春冬两季,家里都会吃这片竹林长出的笋。屋子的前院里还有阿太嫁过来后栽的两棵柚子树,这两棵树和栽树人一样,脾气火辣,结出来的果子味苦而涩,少有人能接受。屋侧边是棵芭蕉树,从来没有结过果子,却气势磅礴。
我们去老宅里拿出锄头,阿太去世后,这间老宅就再无人住过。打开门,腐朽的木门发出呻吟,像是睡着的耄耋老人被吵醒。虽然没有人住,但屋里被收拾得很干净,灶台上,一条用竹筒做的日式水勺架在铁锅上。一瞬间,我以为阿太还住在这间老宅里,只是出门喂鸡去了。
果然母亲是对的,我们只找到三只巴掌大小的笋。来不及思考要不要去别的地方再找找,头顶响起了滚滚雷声,黄豆大小的雨点就开始往下砸,砸在竹叶上,形成一颗颗饱满的水晶球。
我们赶紧跑回老宅避雨,我们就是在这时碰到那位老伯的。
老伯戴着一顶工地用的亮黄色安全帽,衬得皮肤黝黑,满是褶子,像生长了百年的古树树皮。他看见我们,朝我们笑笑:“这里是你们的家?”
“进来坐坐吧,这雨估计一时半会儿停不了。”外婆说。
“不了不了,工友回去拿雨衣了,应该很快回来。”老伯说。
我们问起他们在这边做什么,老伯告诉我们,他们在老宅后的山上做测绘。
“这里以后要通一条铁路,山里都要挖隧道。”他指指老宅和附近的一些屋子。“这一片的老房子,估计都要推掉。”
我心里一惊,低头看看脚下,想象站着的地方变成铁轨,但总觉得画面有些违和。铁路——充满工业时代气息的事物,和这桃花源般的景致放在一起,就像是在凡·高的油画里出现了吐着黑色烟尘的工厂大烟囱。
“什么时候的事?”
“造到这里估计得要个五六年吧。”
话到这里就沉默了,我们回到屋里头等雨停。我随处走走,看见阿太和太爷爷的照片挂在厅堂的上方。太爷爷在我有记忆之前就去世了,我完全记不得他的模样,只能从照片上模模糊糊看出一点和外公神似的轮廓。阿太是两年前走的,我在大学宿舍的阳台上接到母亲的电话,说阿太在家里不知怎么地就摔跤了,送医院已经来不及了。
于是,和阿太有关的记忆,还停留在两年前的冬天。正月过年,一家人回阿太的老宅摆新年酒,老宅难得热闹了一回。阿太硬是要塞红包给我,我试图拒绝,她一下子有些生气,提高嗓门非要我收下。我只得答应,她便立刻开心起来,要我再多吃点。
阿太的脾气,在整个村子都是有名的。可我印象中的阿太总是笑的,哪怕有时生气,也是故意摆给我们看,只要顺她意,她立刻就不生气了。事实到底是怎样的,我已经不能找阿太对证了。
如果阿太知道这座老宅要被移成铁路,她会生气吗?似乎她这一生还没有见过铁路长什么样。纵使告诉她,有了铁路这里就会繁荣起来,她也一定会觉得没有一座宅子和一片林子来的可靠吧。
她在这间老宅住了大半辈子,还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她信任呢?老宅是她和太爷爷有了五个孩子后,自己动手盖的。这个老宅的历史,就是写满了阿太回忆的历史。她在这个房子里养育儿女,目睹儿女离家,丈夫离世,再到过年过节见到不怎么认识她的孙辈。宅子在一点点老去,她也一点点老去。小竹林、柚子树、芭蕉树和摇摇欲坠的瓦片,都曾是她生活的旗帜,是她一辈子守着乡村并以贫穷为傲的证明。
现代社会里的我们,有多少人还拥有着这样一个老宅。
时兴的房子,大多是统一化的工业产物。要怎样的屋顶坡度,要多少层的地下停车库,窗户要按照工业规格严丝合缝建好。空调排出废气,垃圾扔到外面,我们不关心阳台上有没有落下什么植物的种子,也对邻居的生活一无所知。
母亲打开老宅的后门,一条小水渠把屋子温柔地抱住。各种苔藓和蕨类植物扎根在水渠边的泥土里,像铺了一条绿色的地毯。往上看就是山林的模样了,榉树、樟树、无患子树肩并着肩站成一片永恒。雨渐渐停了,水珠在绿色上凝结,让绿色变得更近浓稠,说不出像什么风格的画。
森林总是试图回归原本的常绿阔叶林样貌,它们在积极抗争人们的改造。
我想起一篇文章里面说:“繁华不是常态,也不常驻一地。人和事物总是相互吞纳、交流,没道理人类予取予夺永不失手。”
森林才是土地最初也是最终的面貌。而我们这些栖居者,只需要一个简简单单的家就够了吧。所谓家,就是人、宅子,还有其他生命一起生长的空间。而日子,就是我们和房屋、和所有生灵共同度过的悠长时光。
雨终于停了。我们走出老宅,树林上空避雨的白鹭、牛背鹭们又开始飞行了。它们飞得不慌不忙,因为有家在下方等着它们。
我们沿着青石板路下山,告别老宅。与来时相比,只是塑料篮里多了三只竹笋。
下回再见会是什么时候?
我回头望望,看见一只橘色的猫跳上了老宅矮矮的围墙。我的目光和它的眼睛直直地相遇了。
它是否觉得我们形迹可疑?或许在它看来,我们才是闯入者。
点评人:
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解志熙
●因为修铁路,老宅即将被拆,有了铁路这里就会繁荣起来,可老宅所代表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关系也将失去,随之失去的还有人与人之间相互亲和的关系。这篇散文探讨了人与自然的关系,文章写得简洁隽永、引人反思。
《光明日报》( 2022年05月27日14版)
来源: 光明网-《光明日报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