来源:半月谈

　　“我是张颖，今年28岁，我说的你能听懂吗？我可以再说慢一点。”

　　“如果你们晚来一会儿，我就到‘流行美’去编个辫子再过来。”

生活中的张颖

　　夏日的武汉，天气燥热，眼前这位90后姑娘气定神闲地喝水、聊天，不时扫一眼正满地乱跑的女儿小金桔。尽管僵硬的颈部和四肢在作怪，张颖依旧是肤白貌美的少女模样。

　　“我们张颖虽然是这个样子，但聪明得很，大专毕业，肚子里有货就是表达不好。”张颖的母亲蒋玲梅52岁，28年来早已习惯对外人解释张颖只是“看起来和别人不太一样”。

　　蒋玲梅：张颖出生后，核黄疸跑到脑袋里去了，第9天发现不对劲，送到医院抢救。那时候医疗条件有限，医院给诊断的是新生儿脐炎。到8个月的时候发现坐不起来，才诊断出是小脑瘫痪。

　　小脑瘫痪不影响智力，但影响说话和肢体行为。怎么办？治呗！哪里能治就往哪里抱，张颖受了蛮多罪，一直到18岁还在扎针灸。治病要钱，我和她爸爸都在武汉铁路，我在电务段，他在客运段。单位对我们很照顾，允许我空闲时间带着张颖，摆地摊、守电话亭、摆台球室……

　　那些年蛮艰难，康复训练也是土法子，我把玉米粒炸了摆在床上，张颖在后面一颗颗捡着吃，以此锻炼手部肌肉功能。

　　张颖：7岁，我也和别的孩子一样去上了学。能坐在课堂里，是我爸妈东跑西跑求来的。学校不收，我妈就跑去问校长，她又不傻，为什么不能上学？学校才勉强让我入了学，但是没有学籍，就像旁听生一样，不用考试，也不用写作业……你很羡慕有没有？

　　老师对我就一个要求，不影响其他人学习，除此之外干什么都行。我刚开始不会写字，力气太大了，一横下去，笔就断了……我爸握着我的手，一笔一画教我……

　　老师告诉班里同学不要笑话我，可没法告诉全校同学。每天一进学校，就有人笑我，学我走路，没办法，只能硬着头皮走。直到现在，一看见七八岁的男孩子心里还是发毛，因为当年嘲笑我的就是那个年龄的孩子，恐惧怎么也抹不掉……

　　小孩子有什么自觉性呢，更何况自己是这个样子，所以我的成绩一直不怎么好。好在我很幸运，小学时摔伤了胳膊休学在家，是我爸妈的朋友，一对校长夫妻，经常来家里教我，让我把拼音和算术都学会了。他们分文没收。

　　18还是19岁的时候，电大有一些招生名额，我考上了。一部分课程在家读，一部分在学校读，读了两三年，拿到了“中央广播电视大学社会工作专业”毕业证，还拿到了“全国计算机信息高新技术考试合格证书”。我妈挺早就给我买了电脑，好多人家都没有，偏偏我就有。

　　风一般的女孩子小金桔终于跑累了，坐在地上不停地打瞌睡。蒋玲梅把外孙女一把抱起，搂在怀里轻吟着哄睡。

　　张颖：我的两个女儿都不喊外公，喊爷爷，为什么呢？她们的爷爷很早就去世了，女儿没爷爷，就唤外公做爷爷。

　　前几天我爸爸带小核桃（张颖的另一个女儿）去看荷花了，就像我小时候他带我一样。过去每次爸爸跟车回来都要带我去公园、游乐场玩。谁盯着我看，我爸妈就会毫不客气地说：“你这样盯着别人看不礼貌。”

　　小时候我被别人欺负了，我妈肯定会带着我去找对方家长。其实好多时候也找不到，但不管找不找得到，起码让我知道，有妈妈撑腰讨公道。其实我妈蛮厉害，敢欺负我的人也不多。说实话，如果我妈不厉害，我也不可能有如今这样的状态！和我接触这半天，你看我有什么自卑的样子吗？没有吧！

　　我从小被保护得很好，父母、外婆和舅妈、舅舅都用心待我。后来认识了我老公，他是好好的正常人，单膝跪地向我求婚，后来又有了两个女儿，我不缺爱的，一点都不缺！

张颖带小金桔玩耍

　　蒋玲梅：小老百姓家，各家都有苦处难处，对于我家的情况，大多数人送上的是真心祝福，可也有网友嘴巴恶毒，让人看了很生气。比如，有人说张颖和刘洋（张颖丈夫）互有所图，说张颖这个样子就不该生孩子……年龄到了，结婚生孩子，再正常不过的事情，她的病又不遗传，凭什么不能生孩子？

　　做父母的护着女儿是本性使然，可有人一上来就使劲夸张颖爸爸妈妈如何伟大……硬是拔高好多。说实话，看到这样的话，我浑身都起鸡皮疙瘩。老百姓过生活，我们的脚是踩在地上的，不想飘上天。

　　张颖：有人觉得我这个样子，刘洋早晚要变心，替我担忧。我想说，一个人要是真变了心，怎么都留不住的，难道能拖着他、拽着他不让走？

　　我当时喜欢他才和他在一起，几年过去了我还是喜欢他。假如真有一天，他扔下我们了，那么我只能说“去吧”！死缠烂打什么也得不到，还不如潇洒地拜拜。生活中太多事情等着去做，过得去就行了，我要求也不高。一方面，我尽量做个好老婆、好妈妈，这是我的本分。另一方面，我也得做好自己，得挣钱，靠别人生活是不行的。

　　两个孩子已经够我忙了，大女儿上幼儿园，一个星期有四五天晚上要上课，跆拳道、英语、舞蹈统统要学。我觉得现在教育矛盾蛮多，一方面国家倡导减负，一方面不上课外辅导班就完全跟不上。幼儿园就跟不上的话，中学大学简直不敢想。

　　有了孩子以后，我的生活更充实了。宝宝成长带来很多惊喜，比如小核桃最近变得好嗲，不叫我妈妈而叫妈咪，很有意思的。

　　如果小核桃小金桔长大了，可能会有段时间叛逆，说不定还会嫌弃我：“哎哟！我妈妈怎么是这个样子。”我想我不会计较的。我总是想起小核桃生下来我第一次抱她时那激动的心情，真是幸福得哇哇大哭。小核桃四岁的时候和外婆说，她会把锤子放在胸前，还要把狗子打跑，不能让坏人把妈妈牵走了。真是母女连心啊。

姐姐小核桃和妹妹小金桔

　　时间拉回到2014年的冬天，张颖全家围在病床边争抢着抱刚出生的小核桃，张颖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跟母亲开玩笑：以后我只负责陪她玩，其他的你来管！蒋玲梅大笑着说“你这个没良心的”，转身狠狠亲了一口女儿的脸蛋。

　　蒋玲梅：我这两个孙女，简直不能再活泼聪明。对张颖我一直心里愧疚，没把她生得健康是我的错，现在都补偿给两个孙女还觉得不够，我必须要把她的两个孩子培养好。即使不能培养得多么优秀，也要给她们和其他孩子一样的成长环境，不能让别的孩子看不起。孩子从小就要培养人品，人品好生活才能快乐。

　　我们虽然是普通百姓，但是胆子蛮大，97年我和她爸爸拿着开文具店挣的8万块做首付，开始贷款买房，卖了再贷款买门面房，挣了钱再买房……

　　我们现在住的房子，是200平方米的复式楼，是把老楼和门面房都卖了后买的。为什么买这么大的房子呢？考虑到两个孙女以后要找男朋友，怕人家看到丈母娘那个样子转身就走，如果回头一看那么大的房子摆在眼前，是不是能冲淡点顾忌呢？！我就是想得比较现实，因为总是放不下这颗心。

　　张颖：你平时网购吧？来嘛，扫下我的，以后领了券再去淘宝买东西，更便宜，我也能赚到佣金。我自己还有微店，母婴用品，像宝宝用的尿不湿、针灸贴什么的很齐全。地推我也做，就是有实体摊位的那种，前几天出了一天地推，卖了几箱尿不湿和艾灸贴，还不错。

　　你有没有我的微博？我的微信好友加到上限了，在微博里推广店里产品。

　　我这个样子，做微商很合适，做实体店需要时间和体力，我不大行，微商的话，一部手机就够了。我还算勤奋吧，虽然我手指头痉挛得像鸡爪，但是打字蛮快，一个月下来挣几千块没问题。

张颖为产品代言

　　有人问我，你这样子是怎么做到乐观开朗的呀？你老了怎么办呀？我觉得有些杞人忧天了，我的状态很好，社会文明进步了太多，现在的人素质很高了，几乎没人歧视我。我总去小核桃学校，没人因为我的样子对我和孩子指指点点，大家相处得蛮好。

　　我比正常人做事慢半拍，但是结果都差不多。至于老了，那是好遥远的事情哦，那个时候社会服务体系就更发达了。再说，我能自理，也能挣钱，别人怎么养老我就怎么养老，女儿们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。反正我一直有个信念，好好生活，一切都会越来越好。（张曦 李劲峰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