趋夜而行(古言虐文)

云平台

  我怀抱雪鸮,微微一笑,"你知道吗,夜行动物都有趋光性。"

  但我甘愿,向夜而行。

  1、

  麟王大婚的那天,我喝醉了。

  我坐在宴席上,朦朦胧胧地看着麟王那双骨节分明的手,挑开蓉裳公主头上的大红喜帕,露出一张娇花照水似的美丽容颜。

  很柔弱,让人看一眼就想捧在手心里疼的那种。

  我低头看了下自己一身坚硬的玄色武装,哂笑一声,然后端起桌上的酒杯,搂上了不知是谁的脖子,"哥们儿、咱们喝、喝!"

  麟王秦九泽走了过来,身后跟着花容月貌的蓉裳公主。

  "王妃可真好看,不愧是大安国第一美人,"我望着蓉裳公主痴痴一笑,"副将姜真、祝王爷王妃,早生贵、嗝、子……"

  "我、先干,"我仰头将烈酒一饮而尽,"为敬。"

  秦九泽的眉心微微蹙起,"姜副将,你喝多了。"

  "我、没有……"我扶着桌沿颤颤巍巍起身,将温热的酒气喷在秦九泽如玉似的面容上,想看他生气的样子。

  秦九泽没有躲,反而撑住我的双肩,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。

  就在这时,门外忽然响起刺耳的号角声,盖过了宴会上欢庆的礼乐。

  所有人皆是脸色一变。

  一名士兵急急地冲进来伏在地上,"报!有西夜骑兵刚刚奇袭了武门关,正在往麟夏城逼近!"

  2、

  大安国麟夏城,是西北第一重镇,毗邻西夜国,由将军秦九泽率兵镇守。

  秦九泽少年英雄,用兵如神,几番交战,将西夜国逼至武门关以西数百里。西夜国受挫,一连数年未有大规模侵犯。

  安国皇帝欣赏秦九泽之才,赐了他麟王的封号,两年后,又将爱女、素有安国第一美人之称的蓉裳公主赐婚与他。

  四月初一的麟夏城,十里红妆漫天雨,火树银花不夜天。然而谁也没想到,西夜国骑兵,会在麟王大婚这天发起突袭。

  我匆匆往头上浇了一碗凉水醒酒,然后就披上甲胄,领了一支长枪精锐杀出麟夏城北门,在城郊三十多里外,与一支西夜铁骑撞个正着。

  霎那间风起云卷,白刃嗜鲜血,杀气漫霜天。一夜鏖战,我们终于在天亮之前,将最后一名西夜铁骑斩杀于城门之外。

 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,我正咬着发绳,给腰间的伤口上药,这时秦九泽骑马走了过来。他铠甲下还露着一角红色的喜服,面色是掩不住的苍白疲惫。

  他视线掠过我的伤口,眉心微蹙,顿了顿低低开口,"阿真,先收兵吧。"

  秦九泽召集了所有将领,将边境舆图展在案桌上,指尖几点,面色凝重,"西夜大将军蒲泰昨夜占据了武门关,西夜大军正朝武门关集合,据悉至少有五万之众。而麟夏城驻兵只有不到四万。众位觉得,我们当如何应对?"

  3、

  集议召开了一整天,众将领皆表示誓死守卫麟夏城,直到援军到来。然而,秦九泽最终却做出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决定:求和。

  他一双漆黑的眼睛映着窗外的万家灯火,缓缓开口,"我并非惧战。"

  "但安国已有五年未经历战火,如若开战,战场在我安国境内,势必毁我基业、伤我百姓。而且,我们不知何时才能等到援军。"

  "咣当"一声,副将戚胜将佩剑按在桌上,"西夜国蛰伏五年,只为背水一战,如何能接受我们的求和?!"

  "未必,"秦九泽弯起嘴角微微一笑,"据我所知,西夜国人虽生性残忍好战,但他们想要的其实并非土地,而是我大安国丰富的物产。"

  "既然皇帝封了我这个麟王,那我便以这个王的身份,许诺他们些好处,等他们尝到了甜头,放松警惕之时……"

  秦九泽神色骤然一凛,"再杀他个措手不及!"

  4、

  过了两日,我正在校场练兵,戚胜忽然骑快马而来,"阿真,快跟我去王府,使者回来了。"

  我与戚胜赶到麟王府的时候,见一胡子花白的使者正跪在地上,对着秦九泽读手上的回信。

  "西夜大军可退至武门关外,然麟王需向西夜进贡银两千两、绢五千匹、米三千石,还有、还有……"使者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。

  秦九泽面色如常,"还有什么?"

  "还有将麟王妃进奉给西夜国王、做、做姬……"

  什么?!我心中一震,还未来得及消化这个消息,就听身旁"刷"地一声响,戚胜已经抽出手中的宝剑,"他娘的西夜国欺人太甚!怎敢提出这等无耻要求!待老子杀了这帮蛮人!"

  "戚胜!"我一边按住气到发抖的戚胜,一边抬头看向秦九泽--只见他面色雪白,垂眼怔怔地望着使者,不知道在思考什么。

  顿了顿,他揉了揉额角哑声道,"都下去吧。容我想下,我自会做决定。"

  5、

  日色西斜,我正在院子中给我养的一只雪鸮喂食,忽见戚胜低着头走了过来,手里还拎着一坛酒。

  "阿真,陪我喝一点吧。"戚胜目光中带着恳求。

  "不可,你疯了!敌军随时可能来犯!这个时候怎么能饮酒!"

  戚胜哂笑一声,在院中的石凳上翘起腿就坐,"你倒是还想着抵御敌人,不知道王爷一心求和吗?"说着自顾自仰头灌了一口酒。

  我夺下他的酒坛,"王爷只是缓兵之计。"

  "去他娘的缓兵之计!"戚胜抬手抹了一把嘴,"蛮子都骑到咱们头上撒尿了,连蓉裳公主也敢肖想!我要是秦九泽,定要亲手杀了西夜国皇帝那个老淫贼!"

  我叹了口气,"王爷不是还没有答应吗,只是说考虑。"

  "有个屁可考虑的!蛮子根本就没有谈和的诚意,只是在羞辱我大安国!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!话说阿真,你到底怎么想的?难道也想求和?!"

  "我?"我一怔,我从来都是听命于秦九泽,没有别的想法。

  "我相信王爷的决定。"我一字一句回答。

  "你是不是中了秦九泽的邪?!"

  我微微一笑,从袖口中摸出一支火折子吹亮,将那只雪鸮引过来抱在手中抚摸,"你知道吗,夜行动物都有趋光性。"

  而秦九泽就是我的光。

  6、

  戚胜走后,我一个人将他酒坛里剩的酒喝了个精光。

  酒壮怂人胆,我决定去一趟麟王府。

  亥时三刻,战时的麟王府依旧灯火通明、戒备森严。赵管家将我引入后院秦九泽的书房,然后从后面关上了门。

  秦九泽坐在案桌边,明黄的烛光映着他有些落寞的侧颜,一贯挺得笔直的脊背此时却倚着椅背,他闭着眼并未抬头低低唤了声,"阿真,你来了。"

  我压住心中涌上的一阵酸涩,走上前单膝跪地,"王爷,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?"

  "呵,能有什么办法?"秦九泽走过来弯腰扶起我,"我早知,西夜国与我必有一战。"

  "但我没想到,西夜铁骑竟抓住了最好的时机偷袭,我军折损的都是精兵强将啊!如今蒲泰又占据了武门关,陷我军于被动之势。求和、本就是权宜之计。"

  "我愿意散尽金银、愿意背负骂名,但是、但是……"秦九泽的身体竟然在微不可察地颤抖,"我不可能把蓉裳公主献出去啊!"

  "阿真,回吧,"秦九泽垂眸,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,"你好久没休息了,今夜好好睡一觉吧,我会亲自值守。"

  "王爷,"我忽地一抬头,近距离地对上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,"您一定很爱王妃吧。"

  "阿真,你这是何意?"

  我看到此时秦九泽漆黑的瞳孔里,映出的面容竟显得有些悲戚。

  后退几步,我不动声色地平复了一下呼吸,"姜真、还有一计。"

  在秦九泽一动不动注视的目光中,我缓缓抬手解开头上高高束起的发髻,一头乌黑的墨发刹那间垂落于双肩。

  "姜真、其实是女儿之身。我愿意代替王妃,去西夜国皇宫为、为奴。以促成王爷与西夜国的和谈。"

  7、

  胡子花白的使者第二次入麟王府的时候,秦九泽除了自己,只留下了我一个人。

  他深吸一口气接过使者手中的信,低头只看了一瞬,便抬头对上我有些焦急的目光。

  "如何?"

  他没有说话,只微微点了点了头。

  我霎时松了一口气。我知道秦九泽这次只提了一个要求,就是要蒲泰亲自护送蓉裳公主的马车回西夜国都霍城。

  霍城位于西夜国西北,此去需要穿越茫茫戈壁沙漠,骑马也需要至少二十日,遑论马车还要携带麟王进献的金银、丝绸等物。

  秦九泽与我约好,二十日之内,必定筹备好援军,对西夜发动反攻。

  "阿真,"秦九泽忽然叫住我,一边把手中的信揉成一团,死死攥着,一边朝我步步走来。

  他眼中情绪复杂,"你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吗?!如若、如若你现在后悔了,我便不要什么和谈了,我现在就可以把它撕掉!"

  我抬眸微微一笑,"我怎么会后悔。"

  我知道,我当然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。无非是在西夜蛮族的身下,承受践踏、蹂躏、屈辱。

  但是秦九泽你知道吗,如若我做这些能为你分担一丝忧虑,争取一线希望,那我,便甘之如饴。

  8、

  我幻想过无数次,秦九泽看我穿女装的样子,惊喜的、平静的、生气的、甚至是不啻的说出一句,"还不如穿男装好看。"

  可我从来没想过,他会看着我红了眼眶。他那双好看的手轻轻掀开一层薄薄的幂篱,就这样目光深沉地看着我,过了良久一动也没动,眼睛却开始一点点变红。

  "不好看么?"我垂下眼帘,"蓉裳公主可是安国第一美人,我这个样子,他们会不会怀疑……"

  秦九泽终于笑了笑,"不是,很好看。没有人会怀疑。"

  他笑的样子真好看,像风停沙住的傍晚,映在长河的夕阳。秦九泽,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见到你,但我不想让你忘了我。

  "王爷,"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开口,"如果……"

  "没有如果。"我温热的唇蓦然覆上一双冰凉的手。

  秦九泽表情坚定,"没有如果。阿真,你答应我,到了西夜国,千万不要轻举妄动。不管遇到什么困难,只要活着就好。等着我,我一定会救你回来。"

  9、

  马车出了麟夏城,一路向北。

  太阳从亮晶晶的梯田上升起,在远处绵延不绝的山峰后落下。

  终于,戚胜的声音在马车外响起,"蓉裳公主,前面就是武门关了,末将护送您入关。"

  "戚将军就此留步吧,"我掀开帘子,朝戚胜微一摇头。蒲泰答应秦九泽在武门关外接应车队,我怕戚胜入关,会生出什么乱子。

  "可是,阿真、"戚胜附在我的耳边低语,"我怕蒲泰会耍什么花招……"

  "放心吧,他们就算要撕毁和谈,也得是收了金银财宝以后。你按照王爷的部署行动。"

  戚胜叹了口气,朝我点了点头,目光复杂,"公主一定要保重自己。"顿了顿他抬头望了望远方,牙关紧咬,"总有一天,我戚胜会亲手杀了蒲泰,夺回大安国失去的一切!"

  我会心一笑,伸出拳头锤了锤他的胸口,"哥们儿,别忘了我拜托你的那件事。"

  我孤身一人没什么牵挂,除了母亲的坟。我拜托了戚胜,如若我回不来,让他每年清明节替我给她上一柱香。

  告别戚胜后行了不远,就听见轰隆隆一声巨响,似是大门洞开之声。我掀开车帘抬头一望,高大肃穆的城楼已经矗立在眼前。

  黑色城门上刻着"武门关"三个金色大字,笔锋苍劲。而城墙上是一排手持长枪的西夜士兵。中间一人,身材精壮、气质凌厉。虽看不清五官,但却能感受他射来两道锐厉的目光--让我想起草原上的狼,看到猎物时的眼神。

  是蒲泰。

  10、

  蒲泰防止我逃跑的方法很简单:饿着我。

  他每日只让人给我送一顿饭--一张薄饼,和一碗飘着腥花的肉汤。

  就这么捱了九日,我饿得昏天暗地,差点吃了被子里的棉絮。到了第十日,我实在受不住,横下心跪到蒲泰的马前,承诺我不会逃跑,求他给我一些吃的。

  他嗤笑一声,翻身下马,抬起粗壮的手掐住我的下颌,抬起我的脸,"这张脸确实楚楚可怜,不愧是安国第一美人。"说着他舔了舔嘴唇,露出残忍的笑容,"但可惜我可不是那怜香惜玉之人。我只负责把你活着送回霍都。"

  楚楚可怜?我心里哼笑一声,死死盯着蒲泰腰上挎着的那把弯刀。如果、如果此刻我动作够快,会不会就能夺过那把刀,然后一刀扎进你的胸口、然后,乌珠迸出、鲜血飞溅……

  我仿佛已经嗅到了血腥的味道,此时下颌上的力道忽然一松,我便如烂泥一般跌坐在草地上,眼睁睁看蒲泰的马靴在视线中越来越远。

  草原的凉风穿透身体,我眉心紧蹙,抵御着胸口涌上来的阵阵心悸。

  不对!我们已经在草原上行了九日,竟然还没有进入沙漠!即便有辎重要携带,这个速度也太慢了。整个车队且走且停,似乎是在故意拖延时间。

  蒲泰一定在计划着什么!

  11、

  如果能潜入蒲泰的军帐,或许能发现什么线索。但现下我饿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,还是先保存体力,等待时机吧。

  马车骨碌碌前行,窗外的景色终于有了变化:草原变成荒滩戈壁,又变成了一望无际的茫茫大漠。我知道,我们马上要进入西夜国最大的沙漠,乌克苏沙漠了。

  第十三日,马车换成了驼舟。黄沙漫漫,驼铃悠悠,我们朝着太阳的方向一路前行。我坐在驼背上,不知是被饿得,还是被晒得有些头晕,迷迷糊糊地想着秦九泽此刻应该在做什么呢,是否已经筹到了足够的援兵?

  忽然间,身边传来一声惊呼打断了我的思绪,我抬头定睛一看,不远处的天空不知何时变得阴沉一片,巨大的沙浪如一只黄龙腾空而起,正铺天盖地压过来。

  "沙尘暴来了!快蹲下。"

  我急忙翻下骆驼,与众人一起抱头伏在地上。刹那间刺鼻的粉尘味在空中弥漫开来,天昏地暗,石走沙飞,世界一片混沌。

  不知过了多久,身边的气息渐渐平静,我缓缓睁开眼睛,抬头看到灰黄的天空中,终于现出一轮白日。

  可还没来得及呼出一口浊气,我就看见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点点黑影。那些黑影越变越大,正朝我们快速移动而来。待看清那黑影的样子之时,我的瞳孔骤然一缩。

  竟然是一队全副武装的沙匪!

  12、

  这些沙匪显然不是一般的沙匪,他们训练有素,瞅准了沙尘暴刚过,驼队慌乱失措忽于防范之际,如疾风闪电般发动攻击。所到之处手起刀落,西夜士兵一个跟着一个地倒下。

  直到"嘶"地一声悲鸣,为首的那匹马突然驮着喷血的腔子轰然倒地,一颗头颅高高地飞向天空。

  只见蒲泰双手各握一把寒光闪闪的弯刀立于马前,怒目圆睁,"给我杀!"

  在一片铿锵的金革相交声中,我屏住呼吸,步步后退。不知不觉越退越远,直到发现身边竟已空无一人。

  我抬头望了望远方没入地平线一半的太阳--天快要黑了,此时如果跨上一匹马,朝着天边奔驰的话……

  然后我又将那画面从脑海中一点点抹去--不,没有这种如果。

  我靠在低矮的沙丘旁静静等待,地上的鲜血快要蜿蜒到我脚下的时候,蒲泰终于收起双刀,开始神色紧张地左右张望起来。

  他终于想起了我。

  他的神情在掠过沙丘时骤然一松,然后朝我快步走来,不爽地皱起眉,"你在这儿?"

  "不在这儿在哪儿?"我冷哼一声,难道要我去帮你杀沙匪吗?

  "刚才为什么不逃?"

  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,"我说过,我不会逃。"

  当天晚上,我一如既往蜷缩在帐中抵御着饥饿引起的阵阵胃痛之时,一名士兵忽然掀帐走了进来,递给我一个羊皮口袋。

  这是什么?

  我将信将疑地打开一看,里面竟然是满满的粟米饭、一只羊腿、还有一串鲜绿的马奶提子!

  13、

  身体很轻,空气很凉,大漠的夜空很美很亮。重要的是,胃里很饱很舒服。十四天了,我终于吃了一顿饱饭!

  我以更衣为由支开了看守的侍卫,然后如同一只夜猫一样,摸到了蒲泰的军帐外,蹲在一只正在睡觉的骆驼身后,一边撸着骆驼毛茸茸的脑袋,一边观察着蒲泰的军帐。

  空气很安静,昏黄的烛光在账内若隐若现,几名西夜士兵抱剑立于账外。赶了一天的路,与又沙匪恶战了一场,士兵们面上是掩不住的疲惫。

  我深吸一口气,右手摸了摸胸前的衣襟--那里藏着白天在沙匪的遗体上找到的一把薄薄的利刃--然后蹑手蹑脚地移动到士兵身后,一个闪身进到了军帐里。

  军帐内铺了柔软的地毯,地毯正中放着一张矮桌,几盏马扎,后面立着一个屏风,屏风后传来均匀的呼吸声。

  我上前几步,在看清案桌上的东西时呼吸蓦然一窒:一张边境舆图!

  那张边境舆图与安国的舆图没什么不同,只是上面用朱笔圈了三个圈,葱岭、呼图壁、那拉提。三个地点都位于西夜国境内,自北向南,呈三足鼎立之势。

  葱岭、呼图壁、那拉提……我对这些地方并不熟悉,也不知道它们的地形是怎样的,更不可能清楚蒲泰要做什么部署。

  可我却隐约觉得这一定与秦九泽有关!

  到底是什么?!我立在舆图前,反复盯着那三个红色的圈,鼻尖都要沁出冷汗。

  葱岭、呼图壁、那拉提……

  我终于知道了!这三个地点的中心,正是乌克苏沙漠!

  14、

  心脏砰砰地跳动着,我匆匆离开军帐,一路朝北越过一个沙丘,然后蹲下身摸出藏在袖子中的一支火折子,鼓起腮帮吹亮,在空中挥舞出一个8字的形状。

  片刻后,夜空中传来一声凄厉的鸣叫,一个雪白的身影盘旋翱翔而来--正是我的训练的那只雪鸮。

  其实,自出了麟夏城,雪鸮便一直跟着我。但是它白天从不露面,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,它才会在我的帐外咕咕叫几声,让我知道它在。

  我咬牙割下一片裙角,然后用利刃在指尖轻轻一划,就着鲜血,微微颤抖着写下几个字--"不要反攻,有埋伏!真。"

  待风把字迹吹干,我将布料紧紧系在雪鸮的爪子上,"雪鸮呀雪鸮,"我亲吻着它圆圆的头和雪白的翅膀,声音轻柔,"回麟夏城,找秦九泽。要快点,再快点……"

  雪鸮咕咕叫了两声,便振翅高飞,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夜空中。

  刚刚发现三个圆圈的中心是乌克苏沙漠的一瞬间,我就明白了--蒲泰从武门关撤兵,并不是真的撤退,而是诱敌深入!他这一路走走停停,就是在故意给秦九泽时间筹措援兵,同时设置埋伏。等秦九泽上钩之后,蒲泰会同时从三地发起合围,将安国大军逼至乌克苏沙漠深处,断了所有的出路。

  炎炎烈日,浩瀚沙海,秦九泽的援兵基本都是南方人,进了大漠,只有死路一条!

  秦九泽,我双手合十默默祈祷,一定要收到我的信!

  15、

  一湾清泉映月,几株胡杨树伫立在风沙之中。我们在沙漠深处一片绿洲之滨安营扎了寨,一住就是一个月。

  一个月来,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安国大军的消息,我一颗悬挂的心慢慢落了地--秦九泽,他应该是收到了我的信。

  而蒲泰的脸色却愈加冰冷铁青。

  直到有一天,我刚刚吃了饭正蹲在地上逗一只小沙蜥,蒲泰忽然朝我走了过来。

  他一脚踩住地上那只沙蜥的尾巴,将它捡起握在手中,牵起嘴角饶有兴致地看向我,"堂堂公主竟会喜欢这种动物?"

  我面不改色,"新鲜罢了。"

  "那公主一定没见过这更新鲜的样子……"蒲泰舔了舔嘴唇,手上用力一捏。

  只听"噗嗤"一声闷响,鲜血混着破碎的内脏在我面前迸溅开来,那只小沙蜥被蒲泰生生捏爆。

  沾满血腥的手"刷"地抽出身后的弯刀,雪亮的刀刃一点一点逼近我的喉咙,蒲泰步步上前,"你究竟是不是秦九泽派来的奸细?!"

  我强忍着生理的不适,眉心皱起,"什么奸细,我不知道……"

  此时,蒲泰的弯刀忽然一撤,另一只手冷不防一拳击向我的小腹。小腹顿时升起一阵绞痛,我弯腰"哇"地吐出一大口血。

  蒲泰忽然顿住了。

  我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,才反应过来蒲泰刚才是在试探我。会武之人气沉丹田,在面对威胁时会不由自主屏息提气,保护自己。而蒲泰刚刚的那一击用了精准的力道,就是为了试探我丹田是否有那口气。

  殊不知,我根本就没想抵抗。

  第二日,西夜军队终于动身拔营。长长的驼队沿着沙丘一路向西,风沙渐渐后退,夕阳的尽头出现了一条蜿蜒的古道,而我知道那古道的尽头,就是西夜国都霍城。

  驼舟又换成了马车。赶了一天路,我脚步虚软地下了骆驼,正要蹬上马车,眼前忽然递过来一个小小的布包。

  我抬头一看,递给我布包的是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车夫。他只与我匆匆对视一眼,便回过头去。

 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,我觉得那眼神里似乎是……疼惜?

  我上了马车,小心翼翼地展开布包,里面竟然是满满一把红枣!

  16、

  马车沿着古道缓缓前行,山路崎岖,但是络腮胡子大叔赶车很稳,每次翻山的时候,怕我不好受,还会偷偷塞给我一块油纸包着的"碗儿糖"。

  但大叔从不跟我说话,只是默默地赶车。直到那天,车队驶过了昆泰口,天空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雨,我将车帘掀开一条缝,压低了嗓子,"明日,咱们应该就能到霍城了吧?"

  外面传来"嗯"地一声回应,他果然听得到。

  "大叔、是西夜人吧?"我知道自己问了一句废话,但我实在不怎么擅长聊天。

  我只是觉得大叔是个好人,明日过后应该就再也见不到了,应该亲口跟他说声谢谢。

  这时,前面又传来低低地一声"嗯"。

  我心下一笑,大叔果然也是不擅长聊天的人。

  "谢谢你!"我还是决定不绕弯子了,直接说道,"枣子很甜、糖也很甜。"

  "大叔或许是觉得我很可怜吧。独自一人离开故土,翻山越岭,去敌国为奴为质……"不知道为什么会对大叔说这些,或许只是想找个人倾诉而已,我顺着本心说了下去,"其实,我并不觉得苦。"

  自嘲般笑了笑,我想了想又缓缓开口,"就像……大叔你一定赶过夜路吧。"

  没有回复,我自顾自地继续道,"一个人赶夜路的时候,四周漆黑一片,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危险,一定会觉得孤独、害怕、吊着一颗心……"

  "但如果大叔的车里坐着一个人、一个很重要的人……"

  雨越下越大,我不得不提高了嗓音,"我不是说那个人身份有多重要,而是那个人对大叔来说很重要,是您想珍惜、想守护、想平安送到的人。"

  "那么,前面的夜路即使再漫长、再寒冷,您只要想到车里坐着的那个人,那盏亮着的烛火,也就不会觉得孤独和寒冷、不会害怕和恐惧。因为,您知道车里的人需要您。"

  依旧没有回复,我掀了掀车帘,只看见了潺潺雨幕的后面,大叔赶车的背影。

  我抬头望着阴霾的天空,顿了顿、自言自语似的说出最后一句话,声音里带了几分沙哑。

  "我的心里,也住着那样一个人……"

  16、

  第二日中午,告别了络腮胡子大叔,我们终于进入了西夜国都霍城。

  有人说这里是世外桃源、有人说这里人间天堂,但其实,这是一座欲望堆起来的城市。

  这里三面环山,易守难攻,一条大河穿城而过,源源不断的冰山融雪滋润着这座西夜国最富饶的城市。西夜国举国的财富源源不断地向着里汇聚,皇室和贵族们在这里声色犬马、纸醉金迷。

  天黑了下来,沐浴熏香后,我梳上了华丽的凌云髻,换上了侍者送来的云裳十二羽。层层十二羽,亭亭金步摇,我缓缓走向西夜皇宫,一趋一步,风动如月华。

  然而我知道今晚等待我的,不是步入云端,而跌落泥潭。

  跌落就跌落吧,姜真,你不是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天吗?从你脱去戎装的那一刻起,不、从你穿上戎装的那一刻起,不、或许是从你见到秦九泽的那一刻起……

  我不动声色地调整了几下呼吸,迈过瑰丽的宫门,越过曲折的走廊,终于走到皇宫内廷。这里内饰奢华,正前方放一张宽阔的躺椅,两边坐着喝得东倒西歪的西夜贵族,中间有美女正踏歌起舞,似乎是在举行酒会。

  躺椅上的男人,四五十岁的样子,身披一袭尊贵的龙袍,却是衣宽带松、身形消瘦。见到我他浑浊的目光忽地一亮,一只瘦长的手朝我伸了过来,"孩子,过来。"

  一瞬间,脑海中"嗡"地一声响,我只觉天旋地转,恍惚间竟不知今夕是何夕。

  文名:《向夜行》

  状态:已完结

  小说来源知乎

标签: 云平台